海拔

    火车翻越唐古拉山的时候，外边一个牌子显示海拔为四千两百多米。有熟悉的旅客说这样的高度汽油车很难穿越，而我们在加氧的火车车厢中犹感到胸闷气短。侧身向外望，目力所及是雪山奇诡的白尖，凌凌散发出一股高寒，近处植被则近于苔原，而淌在地上看起来平凡无奇的一条河流，也许就是大名鼎鼎的沱沱河，传说中的长江正源。火车行的并不快，而我对此地的认知又近于空白，于是脑子里翻腾着一些近似的想象。

    古地理书中把这些地方捧为神圣，比如实证者争论孰为长江黄河之正源，比如风水师断定那个是中华龙脉根基之所在，郦道元、徐霞客诸人心所神往的地方，在越过念青唐古拉山之后不提防展现在我的眼前。火车行的并不快，犹有野驴藏羚悠然吃草一闪而过，三两成群而自然自在。初到的旅客因为激动而来不及按动相机的快门。车内杂着几个人不算大声的闲谈，有时却会突然安静下来，车窗外的大山却冰冷沉默，透出一股无以名状的神圣与庄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藏族与蒙古族都可谓崇拜自然的泛神论民族，逢山便神逢湖必圣。这在人口稠密的中土文化语境中是难以想象的，因我们眼前所见皆是人，皆是人力，如此连绵不绝的鬼斧神工一向少见。来到这边第一感受尚不是心胸为之一宽，而是反观我辈如此渺小，何足道哉。

    兴许感情泛滥，心里头一直有种孤儿情节。对于狄更斯的奥利弗、金庸的杨过诸人都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似乎首先是种对他人的排斥感，然后有种自暴自弃转而生成的悲壮。比如杨过之面对郭芙心里会想你爹妈外公都是名扬江湖的大侠，你当然金贵的很，至于我自己那既是无人管问，当然做什么都成罢！而某小说，嬴政因搞不清自己至亲为谁而苦恼时，一位高人劝告说你本是天地所生！更是有种干云霄的豪迈。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里，孤儿金世遗受不治之伤，想到天地之大再无可留恋，觉得死也要死在世界最高处，于是愤而攀登珠穆朗玛——虽然在地理区域上这还是一个很遥远的概念，但是心理情境中我却第一次如此接近珠穆朗玛，想着它就在不远处，在那里除了极少数人能攀得上，只有天鹅才飞的过去，而最豪迈的想象莫过于珠峰顶上看白鹅亮翅。

    拉萨，区域上如此隔绝，以至于它就像是世界的弃儿，可造化对弃儿如此钟情，于是俯拾间皆是美景。千百年后它又成了圣城受万人朝拜。就如杨过、金世遗诸辈终成不世出的大侠。

    采访时人们告知拉萨城海拔三千多米，终年最低温也不过零下五六度，幅员辽阔的拉萨城中只生活着不足三十万人，青藏铁路的开通则使更多人成为来外匆匆的过客。有美景的时候世界各地的背包客不远万里赶来，等花落景凋时只剩三两行人踽踽独行。就如某诗人所言，有人爱你青春时的容颜，无人伴你衰老时的韶光。不过此地生态虽然脆弱，看起来却无比骄傲，一副漫随天边云卷云舒的样子。Y君说海子这么形容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真是骄傲的可以。

    虔诚

    夜晚八点时天色还没有彻底昏暗，奔波一天后和Y君到附近去看夜色中的布达拉。

    毕业后机缘巧合，他跑到这边来工作。朋友Y君来到此地，算来也不足月把时间，不过典故倒是知道一些。他说，布达拉宫从前是各任达赖们的冬宫。

    火车上看到布达拉并不算壮观，因为这里大山太多，自然造化才是永恒的主角。近前时却不禁为之一振，前方宽广的布达拉广场尤其衬出宫殿的气势，布达拉宫依山顺势而建，隔广场而望水而居，便是汉人堪舆之术看来也算风水宝地。宫殿前后均有零星几座白塔，据说是各任活佛圆寂后所在。近前看时，布达拉宫的气势似乎并不输于皇城。

    萦绕于心的一个问题时，彼时各代的宗教首领站在布达拉宫上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心里究竟会考虑些什么问题？Y君说兴许就跟中华古老帝国中的皇帝一样，受万民朝拜，但是也得整天解决来自三宫六院的那些鸟事儿。甚至还要成为后人扯淡或者拍摄什么步步惊心甄嬛传时所依凭的材料。

    这样的解释终究不能令人满意。古时吐蕃政教合一，似乎是先教而后政。首领们首先要解决的是人民的精神问题，其次才算是管理者；而中国的皇帝是先政而后教，汉人供奉的至圣先师孔子本身就是个很入世的人，他提出的思想描绘的蓝图都是为解决非常实际的问题，至于奉天承运不过是一套方便统治的说辞。在这里皇帝首先是以一个管理者的身份出现的，他能保万民免于饥饿冻馁之患便是圣君，而并不承诺解决精神问题。由此，宗教首领们站在布达拉之巅所想的问题，也势必不同于金銮殿上皇帝的思考。由此而下之，藏民朝拜的虔诚，便不能用汉文化语境中的虔诚解释之。虔诚之于藏民，就如勤劳之于汉人，乃是一种用心生活的美德。因此汉人不必苛责藏民去勤于稼穑，而藏民同样不能追究汉人之不够虔诚。

    疏离

    Y君说，对于藏文化的了解，到目前只看了一本唐卡中的藏族史。我向之询问唐卡之评判究竟有何标准？因在我看来似乎大抵相同，缘何有些唐卡师却成了中国工艺美术大师？Y君说并不是所有人绘画的佛像都叫做唐卡，如果不是唐卡师，即便描摹的再像也仍然不是。其中的内容则多为一些传说故事，必待精通藏文化之后才能领略。而其中最珍贵者，似乎是一种叫做黑唐卡的品类。

    Y君说，如今的拉萨城以汉人居多，若要见识真实的西藏非到边陲野村不可。虽然如此，一种迥异的文化形态还是足以令汉人变成了旁观者。语言文字的交流障碍使此地充满异域色彩，而以历史为单位的闭塞更是令此地充满神秘感。当受汉文化熏陶的人生活在这里，便会不自觉产生一种疏离感，自身也退居到旁观者的地位。孔子云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这种文化的疏离感正是提供一种绝好的审视机会。如今这么多人对西藏充满向往，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便是：人们想从西藏这里得到什么？是处于一种猎奇色彩去欣赏异域的风光么？就像海明威当年远赴非洲探险那样？不可否认，当一个美国白人踏上非洲这片神秘的土地，智力发育相对较低的黑人之纯真冥顽立刻吸引了白人的好奇心，一种文化优越感亦油然而生。当诸人来到这块“坐满整个天空的石头”时，兴许也有类似龌龊的心理，并同时感怀于一种向上的虔诚心——那是只有简单心灵才能达到的境界，如此毫无条件的相信，自然不仅需要一往无前的勇气。但是更多的呢？究竟是感兴趣于此地的异域文化，抑或厌倦了非人化的都市生活？个中心境实在微妙，但是据我所知，没有几个人是千里迢迢过来欣赏《格萨尔王》的。

    与此同时，Y君讲述另一个关于余华的段子。余华说多数人知道文成公主，却对金城公主了解甚少。但是对藏族文化及血脉传承影响更深刻的应是金城公主，其亲生儿子甚至在后来统一了西藏，完成松赞干布一样的大业。藏文化血脉的传承也由此一改，汉藏之间更是直接合同为一家了。

    中国幅员如此辽阔，不同区域也催生出多元化的文化结构。“和而不同”不仅展示一种胸怀，用以解决精神层面的焦灼对立；同样也是一种非常入世的手段，用以平衡多元而起的矛盾，用以聚拢辽阔而生的散漫。然而这种统一绝非某种单纯的教条，而是应立足多元化的事实，与民生息任其自然。天何言哉而四时行，天何言哉而百物生，此言得之。